兩人互相瞪了會兒，暴利長本一片茫然，這時猛地回過神，臉色登時變了。他緊張地註意金日磾的表情，但匈奴人波瀾不驚的神情讓他心裏一下沒底了。

“薛公子的那位表妹，如今不是正與你們同住麽？”金日磾微微一笑，“那位表妹還曾為薛公子送過飯，當真是位賢淑的女子，定是公子良配。”

“這個嘛……”暴利長支支吾吾，他這回萬分確定，金日磾問的“表妹”就是劉細君！

他背後冷汗直流，心裏不住埋怨九方纓不知何時捏造出的關系。

對面的金日磾明顯是一副極有興趣的表情，暴利長只好賠笑，“不不，那只是表妹……阿纓的事我都不過問的。”

他心裏忐忑不已，莫不是金日磾看上了細君？這可不行，金日磾可是他看中的外甥女婿，就算細君是翁主那也不能讓。

“是麽？”金日磾嘆息一聲，如此可就麻煩了，難道阿提蘭當真和薛纓互相鐘情了？

暴利長註意地看著金日磾，並未出現他想象中的欣喜之情，頓時明白了他並不是看上了劉細君，總算放下心來。

二人各懷心思，一時沈默了。但想到覆陸支的怨言，金日磾心中湧起一絲莫名的愧意，或許他還是親自去見見薛纓得好，在這裏胡亂猜測並不恰當。

“府上在何處？”他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
暴利長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，把新居所在報給了他。

“都尉，我們家阿纓當真是個挺好的孩子。”暴利長又緊跟著補充了一句，特別殷切地看著金日磾。

金日磾正琢磨著那宅邸的位置，聞言便一笑，輕輕點頭。

雖然暴利長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奇怪，但對於薛纓的品性如何，金日磾自己早已有了判斷。

且不說曾經令他心悅誠服的馭馬之術，單只那一日同闖冠軍侯府，薛纓的勇氣和見識已令他徹底為之心折。

金日磾暗中下定決心，且不論阿提蘭之事是真是假，他與薛纓必要成為至交好友，這個朋友他認定了！

“啊呀，這是什麽風把都尉給吹來啦？”身後突然響起了虞海的笑聲，豐腴的人影不知從哪鉆了出來，一個健步沖到了二人跟前，忙不疊地對金日磾一拱手，“金都尉，可是陛下有何吩咐麽？”

金日磾一貫認為，虞海是一位深藏不露之人。無論身居何處，終歸是人臣，必要懂得如何能居於人下，虞海的所作所為雖有媚上之嫌，但又如何不是一種自保之道呢。

但如今再看到虞海的這張笑臉，金日磾感到一陣戰栗，不由自主想到方才聽到的一切。

這個太仆究竟懷藏著怎樣的秘密？他在暴利長身邊安插的人究竟是誰，是否會對暴利長有所不利？

所謂十數年前的舊事又是什麽？會牽扯到薛纓麽？

“無他，只是陛下今日偶然問起，臣順便過來看看天馬馴得如何了。”金日磾迅速拿定主意，隨意捏造了一個借口敷衍過去。

單是聽到“陛下”二字，虞海已喜得眼睛瞇成了縫，走近暴利長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目光卻一直落在金日磾的身上，“都尉放心，暴利長雖是新來，臣定會盡心教導、盡快將天馬馴出。”

暴利長扯了扯嘴角，深深看了金日磾一眼，表示無可奈何。金日磾向他微微頷首，便沖虞海一拱手，“臣這便去回稟陛下。有太仆在此坐鎮，定然無虞。”

“不送。”虞海笑呵呵地也還了一禮。待目送了金日磾離去，他回頭盯著暴利長，直看得暴利長渾身不自在，只得討饒似的道：“太仆有何吩咐？”

虞海眉頭皺了皺，又繞著他走了一圈，狀似漫不經心地道：“總覺著，與初來的那一日有些不同了。”

“是麽？”暴利長得意至極，那是當然，他可是阿纓調教過的。他正想炫耀一番，忽然記起那日在長安令衙門吃的苦頭，連忙去看虞海的臉色，果然見虞海面色似不悅，趕緊又道：“都是太仆調教有方。”

虞海擺擺手，不打算吃這一套，“你是我尋來，你的本事我也算清楚，這幾日突然有了長進，絕非尋常事。若是有其餘能人，你當大方些引薦，為陛下效力可是光耀門楣的好事。”

暴利長轉了轉眼珠，“這個嘛……”他原想說出九方纓的事，但記起九方纓對朝廷為官的厭惡，乃至九方纓對朝廷眾人所隱瞞下的女孩兒身份，終究還是猶豫了。

虞海不動聲色地看著他，心裏卻莫名有些焦灼和期待，暴利長究竟會說出什麽人來？能在短短數日內開竅，必是親身教導之故，難道那人還活著，甚至那人已經到了長安……

想到那個可能，虞海便感到手心一陣冒汗，更加緊張地盯住暴利長。

“……只是家中口耳相傳的一些小把戲，不足掛齒。”暴利長支支吾吾地道。

“家中？你的家人？”虞海立即逼問。

暴利長被他那兇狠的目光盯得一哆嗦，登時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，眉頭皺緊，試探道：“太仆……為何如此有興趣？”

虞海被他一句問話噎住，拍了拍心口，他確然有些太過心急了，怎能被對方察覺心思？

他定了定神，表情也緩和下來，溫和地道：“非也，見你長進許多，為你這番積極的心思而感到欣慰。若還有高人在長安，自然要請來一見，能招攬入朝為陛下效力，豈不是一樁美事？你可別藏私啊。”

當真有如此好事？暴利長心裏一陣雀躍，不禁為虞海這番話動容，這太仆當真有心思，待人如此寬容。

他樂滋滋地拱手，“若真有此人，往後一定向太仆推介！”

虞海一直註意著暴利長神色的變化，心知他信了自己的話，也滿意地點了點頭，勾起了唇角。

隨著日頭西斜，金日磾將金傅接了送回家中，當即匆匆往暴利長所說的住址去了。

望著父親急忙遠去的背影，金傅扁著小嘴，一屁股坐在了門框邊不動了，死死盯著大門的方向。

“傅兒？……心肝兒你怎麽坐在地上？可涼著呢，沾了寒氣怎麽得了？”閼氏正從屋內走出來，瞧見那小小的身影，連忙過去將他一把抱起，心疼地摸了摸金傅微涼的臉蛋，“正說怎麽沒進屋來呢，快，隨額蔑進屋裏來。”

二人進了屋子，金倫正在長椅上鋪上柔軟的毛氈，見母親抱著小臉緊繃的金傅進來了，不禁失笑，安慰地道：“誰惹我們傅兒生氣啦？”

閼氏將金傅放在了毛氈上，金傅立即縮成一團依偎進了角落裏，撅著嘴不吭聲，也不看他們。

“怎麽了？讓額蔑來猜猜……是不是生你父親的氣了？”閼氏開玩笑地道，心裏卻有些隱隱的焦慮。

這樣的情形或許不止一次了……自從斯古因病去世，這爺兒倆之間少了那個連接的契機，雖是時時在身邊，閼氏卻能感覺到他們的日漸疏離。

她暗暗嘆息，取了一盤糖糕過來，俯下身溫柔地哄起了小孩兒，“瞧瞧，傅兒的嘴上能掛油瓶咯，對額蔑笑一笑罷？”

金傅動了動嘴唇，還是賭氣轉過了頭。

閼氏只好轉頭向金倫使眼色，金倫無奈地搖搖頭，俯身靠近過來，輕輕摸了摸金傅的頭，卻被小孩兒一個擺頭避了開去，登時手僵在了原處。

“爹爹總是忙。”金傅忽然小聲說了一句，小臉上一片冷肅之色。

閼氏一下沒聽清，正要追問，金倫忙安慰道：“等爹爹回來，叔叔幫你教訓他。”

金傅依然端坐不動，眼神漠然地看著他們。

他面前的這兩人，一人是曾經匈奴人的妻子，一人是匈奴人的小王子，而他自己也是昔日匈奴王子的兒子。無論他如何受到陛下的寵愛，總會有人在背後指著他，說他是匈奴人、是異族。

為什麽他會和這樣一些人生活在屋檐之下呢？

金傅覺得一陣委屈，垂下了眼睛，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。

心中惦記著覆陸支的囑托，金日磾腳下自然走得飛快，其中自然也含著一分莫名的期待，他這才察覺到，自己如今是如此盼望著見到薛纓。

轉過前面的路口，金日磾繞開人多紛雜的東市，徑直往那條巷子走去。他曾經和薛纓及其表妹一同走到過這兒，但自己並未繼續跟隨下去。

金日磾迫切地往前走去，果然在左手前方見到了一間酒肆。他快步走到酒肆跟前站定，往右看去，果然見到了那扇樸素的大門。

他走上前去，想要擡手敲門，卻感到手上有些微微的顫抖。他怔怔地看著那扇門，忽然感到背後有人靠近，警覺地轉了回去，卻發現來人是個容貌嬌媚渾身透出成熟風韻的女子，登時漲紅了臉，轉身準備退開去。

“你是來找阿纓麽？”女子微笑著看他，目光裏透出玩味。

金日磾訥訥地隨意應了幾聲，文朝雲又細細端詳了他片刻，掩唇而笑，伸手將前面大門推開了，呼喚道：“阿纓，還不快出來？”

“何事？”一個似熟悉似陌生的聲音傳來。

金日磾楞住，他看到一個雙袖挽起的少女腳步輕快地走來，不施脂粉的素凈面龐是那麽的熟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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